聊斋志异｜饱受奴役的端午伉俪

　　作者简介：火烧彤云，湖南省长沙市人，建筑工程造价工程师，爱思考，爱写作，追求美好高尚的精神世界。

　　杂技、舞蹈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文化艺术，它带给人们愉悦、惊奇的观赏感受。然而，在专制社会里，那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统治者在寻求精神享受时，却把这些美好的艺术异化成了置表演者的生命于不顾的、变态的精神刺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蒲松龄在他的力作《聊斋志异·晚霞》中记载了这一残酷的事件。

　　五月初五是传统的端午佳节。在这天，镇江地区的王公贵族最喜欢看的节目不是龙舟赛，而是杂技。这杂技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而是在龙舟上表演。表演杂技的龙舟不同于参加划船比赛的龙舟，它做得非常高大漂亮，整条龙船被完整地雕成了一条龙的样子。船尾也就是龙尾，足足有一丈多高。从龙尾上用布条吊下一块木板，杂技演员就在这块木板上翻滚、倒立，表演杂技。

　　苏州地区也是如此，但是在木板上表演的不是杂技演员，而是美丽的舞妓。舞妓在木板跳高难度的舞蹈。

　　几根布条拴在木板上，无论是布条，还是木板，稳定性都极差。人在木板上是表演杂技或舞蹈，布条和木板肯定会晃动。只要木板稍有倾斜，人就很容易失去平衡，从木板上滑落。而木板下面就是滔滔长江，人掉下去，基本上没命。

　　广大的吴越地区盛行的就是这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危险表演。王公贵族们要看的就是这种无良的惊险刺激！

　　这么危险的事由谁来做呢？舞妓好办，从妓院里挑。舞妓本来就是没有了人身自由的人，要她们在木板上跳舞，她们不能不跳。杂技由谁来表演呢？从杂耍班子里找。杂耍班子招募男孩学习杂技，他们付钱给男孩的父母，事先就说好，这孩子将来是有可能要参加端午节杂技表演的，万一孩子在表演过程中堕入江中，父母不能来找杂耍班子的麻烦。

　　可想而知，愿意把孩子送给这样的杂耍班子学杂技的都是极度贫困的家庭。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也抱着孩子万一能活下来的侥幸心理，他们怀着矛盾和痛苦的心情，把孩子送了过去。

　　蒋阿端和晚霞就是分别表演杂技和舞蹈的一对苦命鸳鸯。他们在端午节坠江后，掉入了一个水底世界。这个水底世界犹如一个周壁透明的井。在井里，人们可以看到周边江水流淌，伸手触碰，却宛如碰到墙壁一样。这个世界和人间一样，也有奴役民众的王公贵族。蒋阿端和晚霞坠江后，双双沦为了龙窝君府里的舞伎。

　　龙窝君的“君”不是“君子”的意思，是一级爵位的名称。龙窝君府里养着庞大的舞蹈队。舞蹈队由夜叉部、乳莺部、燕子部、柳条部、蛱蝶部共五部分组成。各部的舞蹈特点依名而见。夜叉部表演的是“鬼面鱼服”的祭祀、巫术类的特色舞蹈。乳莺部由二八佳丽组成，她们的舞姿轻盈、秀美。燕子部由十四五岁的垂髫少女组成。柳条部由青年男子组成。蛱蝶部由童男童女组成。

　　蒋阿端七岁学习杂技，十六岁在端午节落水，身形灵活，领悟力强，触类旁通，舞蹈学得又快又佳。他被分到了柳条部。晚霞本就是技艺绝佳的舞妓。她来到水界，很快和阿端一起成了君府里最优秀的舞伎。

　　一天，龙窝君召集各部跳舞。阿端跳了钱塘飞霆舞。他乐感极好，舞姿刚劲有力，获得了龙窝君的赞美和赏赐。龙窝君赏了他一套五色花纹的服装和一顶镶着夜明珠的发冠。晚霞跳了散花舞，那也是美仑美奂。阿端和晚霞都为对方的舞技和姿容所吸引，时不时地看着对方，爱意萌生。离开大厅时，晚霞悄悄地把珊瑚钗遗落在地上。阿端会意，赶忙上前拾起珊瑚钗，藏在袖子里。

　　自此之后，阿端和晚霞陷入了思念之中，双双病倒。他们的相思为聪明善良的舞友所洞悉。在舞友的帮助下，阿端和晚霞悄悄相见，得以相识。两人互诉衷肠，得知对方都是丧命于端午的艺人，如今又双双沦落为君府的舞伎。相同的命运让两颗心靠得更近，他们相知相怜，深深相爱，每天都在夕阳时分相会，悄悄地结为了夫妇。

　　过了一段时间，龙窝君带着全体舞伎去给吴江王祝寿。吴江王把出色的晚霞留在了王宫中教舞。不久，晚霞投江自尽。消息传到君府，阿端悲愤不止。他毁坏了龙窝君赏赐的华服美冠，把夜明珠摘下来藏好，决定逃离君府，不再当舞伎。

　　他拼命寻找离开水界的路，可怎么也找不着。突然，他看到一棵大树，爬了上去。爬到顶端，他猛地向外一跳，居然漂到了水面上！这一下他又回到了人间。

　　原来，晚霞进入吴江王宫后不久，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假如这事被人发现，那可是要受到严厉惩罚的！她又见不到阿端，无法与之商议，无奈投江自尽，结果和阿端一样，也浮到了水面上，重返人间。

　　晚霞被好心人救到了船上。好心人问她家在哪，晚霞不想再回苏州妓院，于是把阿端跟她讲过的蒋家地址告诉了好心人，好心人送她去了镇江蒋阿端的家里。到了蒋家，晚霞把在水界与阿端相识相恋的经历告诉了阿端的母亲蒋媪，蒋媪高兴地接纳了这个儿媳。现在阿端又回来了，一家团圆，他们高兴极了。

　　过了几个月，晚霞生下了一个男孩。添人添口，生活的开销增加了，阿端把夜明珠卖了，这下家里变得富裕了。蒋媪生日那天，夫妻俩载歌载舞，向母亲祝寿。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以奴隶的身份为王公贵族献艺，而是自由人的身份表达对亲人的祝福。

　　可这苦尽甘来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一个头，苦难就又来叩蒋家的门了。镇江当地的王爷知道了貌美舞佳的晚霞，要强抢晚霞。阿端十分害怕，告诉王爷，他们夫妇是鬼，并让王爷看了他们光照下没有影子的情况。王爷相信后，不强抢晚霞了，但是要晚霞去王府里教舞。

　　晚霞用乌龟的尿液毁了容，来见王爷。这里要解释一下，一般的乌龟尿是不会腐蚀皮肤的，得了腐化病的乌龟尿才会腐蚀皮肤。晚霞用的应该就是得了腐化病的乌龟尿。

　　可是，王爷仍然不放过她，还是要她去教舞。她在王宫非常懈怠，并不认真地、尽力地教舞。教了三个月，王爷见此状况，终于把晚霞赶出了王府。

　　水中的世界就是人间的倒影。作者写水界，反映的也是人间。在这个社会里，贫富差距之大，大到了令人难以想像的程度！

　　读过《红楼梦》的很多人以为书里描写的贾府就是封建社会富贵人家富到极致的情况，家里富到能养有一个有12人之众的戏班子，可这比起《晚霞》的龙窝君府差远了。龙窝君府里的舞蹈队有五个舞部，如果每个舞部也是12人的线人了！

　　再看穷人。《红楼梦》里描写的穷人无非就是穷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富人买断了穷人的人身权，并没有买断他们的生命权。因此，金钏的非正常死亡会在荣国府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波。而在《晚霞》里，杂耍班子不但买断了穷人的人身权，还买断了他们的生命权！也就是说，《晚霞》里的社会已经发展到了权贵阶层可以随意践踏穷人生命的程度，蒲松龄对社会的贫富差距的反映比曹雪芹要深刻得多！正因如此，穷奢极欲的权贵阶层才想出了在临江悬空的木板上杂耍、跳舞的无耻娱乐！这和古罗马奴隶主强迫奴隶进行角斗表演一样。

　　水界是人间的倒影，也是人间的延伸。阿端和晚霞受尽了人间的苦难，双双殒命于端午。然而，死亡不是这对苦命鸳鸯所受磨难的终结，而是另一个开始！他们在水界继续被龙窝君、吴江王奴役，再度回到人间，晚霞居然又被人间的王爷掳去为役！王爷完全目无法纪，直接就要强抢民妇！即便晚霞已经毁容，王爷也仍然要她去教舞。

　　面对民众遭受的悲惨命运，包括蒲松龄在内的很多作家都在作品里赋予鬼超能力，让鬼来惩罚恶官污吏，实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朴素正义观。根据《晚霞》改编的八十年代国产电影《碧水双魂》里，阿端夫妇正是用超能力把胡作非为、草菅人命的王爷吓得半死，掉进了池中。他们还把整个王府搅了个天翻地覆，让人解气！

　　可在原着小说中，作者并没有赋予鬼超能力，相反，鬼还怕人。阿端得知王爷要来抓他的妻子，感到害怕，把他们夫妇是鬼不是人的事告诉王爷，希望王爷放过妻子。晚霞一样没有超能力来对付王爷。王爷要她去王府教舞，她也得去。因为在现实中，底层民众无权无势，没有能力直接反抗权贵压迫。面对强权压迫，心生害怕才是很多人真实而本能的心理反应。

　　民众没有能力与权贵阶层直接对抗，并不等于他们没有抗争精神，觉醒是有一个过程的。当晚霞的死讯传来时，阿端这才认识到，没有自由的人连生命都无法保障，他决定不再继续当龙窝君府这个笼子里的金丝鸟。逃离君府就是他对权贵禁锢的反抗。

　　姣好的容颜是遗传，是天赐，但在贪淫好色的王爷眼里，这又成了他必得的猎物。人生在世，没有谁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而晚霞毁掉容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不让什么都想霸占的王爷得逞。她以自戕的方式来对抗强权，虽然可悲，但谁也不能不佩服她这巨大的勇气！

　　愚蠢的王爷没有看懂晚霞反抗强权的决心，还要她去教舞。晚霞连容貌都可以毁弃，又如何会尽心教舞？等王爷终于明白过来了的时候，他这才对晚霞的斗争智慧认输。晚霞获得了自由！

　　阿端和晚霞在龙窝君府一见钟情，但是，真正让他们心心相映、结为伉俪的是他们共同遭受权贵压迫、在端午节双双殒命的悲惨遭遇。由于两人拥有知音般的坚实爱情基础，所以，在晚霞毁容后，两人的爱情依旧。晚霞毁容这一情节已经跳出了传统的郎才女貌的爱情题材窠臼。

　　《晚霞》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它反映了专制社会贫富差距悬殊极大的残酷现实，揭露了穷奢极欲的权贵阶层无情地压迫、剥削民众的深切罪恶，歌颂了以蒋阿端和晚霞为代表的劳苦大众反压迫的斗争精神，赞美了轻貌重情、纯贞美好的爱情。

　　不过，《晚霞》令读者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这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端午节里权贵们草菅人命，强迫艺人表演端午险伎，这是其他作品中所没有的内容，是蒲松龄卓越的历史贡献；二是蒋晚二人从人间到水界、又从水界到人间饱受奴役的悲惨经历，权贵阶层对民众的迫害、剥削居然是如此的无休无止、敲骨吸髓，做了鬼都不放过！真是令人发指！

　　因此，在古典文学名着中，集多个主题于一身、又都写出了新的高度的《晚霞》，不能不让人高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