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6-19 来源:原创/投稿/转载作者:管理员点击:
天雨歇工,冬日闲暇,饭后酒罢,兴致上来,父亲就会给我们姐弟四人讲故事,他边讲边沉吟,总要把故事讲得“端圆八正”(没有漏洞),我只需要记录下来,便是十分精彩。母亲有时还觉得讲得不够“搭接”(符合故事逻辑),于是也会来上一则。很多故事来自“古老十七八代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是黄家祖上的故事,却又明显带着附会的痕迹。再有一些,我很怀疑原是私塾先生从书中看来,教给小孩,然后又经村人演绎,成为一代一代流传的传说,并且融入村人的情感,成为村里祖宗的故事。这些口头传说,体现了乡人的观念、信念、理想,也倾注了细节的真实,浸透了吾乡的风俗。我挑选了几则,作为“风俗物语”。
某族祖上丰饶,大兴土木,待“大木匠”(总设计者)甚是周到,每餐均请食大块白切肥肉。匠人日久生厌,反以为东家怠慢,遂在屋顶设“厌胜”,埋得大小二只木船,小船作驶进状,大船作驶出状。不数年,主家因收少出多,渐渐入不敷出,遂致败落。
某日,匠人复过此地,忆旧事,探其家。主人犹热情待客,请食走油肉。匠人觉味甚美,并问何以如此。主人叹曰:“往昔日子尚好,能请师傅吃大块白肉;如今日子不济,须将猪肉熬油后,再作食。”且表惭愧。匠人乃悟主人原初心意,心生愧意,推说查看梁上是否漏水,将所设二船调转,改为大船进,小船出,尔后不久,此家又渐渐发达矣。
又一家,亦因招待匠人不周,匠人乃在栋樑之下垫入一楔,使樑栋不稳。每至夜间,吱吱作响,如鬼夜啾,阖宅不安。
还有一家,因东家待之殊是周到,思有以报之。遂为其层顶设一俑,状如指挥;四檐复设诸俑,宛如兵卒。
后遭兵乱,有盗贼欲乘夜袭其家。然当奔袭时,即见兵丁涌出,有指挥者立一脊,督使兵丁与之战,遂不得入。复遣人打探,未闻其家养兵。乃悟必有“厌胜”。遂托人假装为人理瓦,将檐间之兵丁尽行除去。
嗣后再袭,屋顶之指挥已无兵可使,不得已,乃取屋上之瓦掷之,状如飞舞之碟,密不透风,贼终不敌而退。
周红霞:颇有志怪小说的味道。我老家也有一说,说造房子时不可呵斥木匠、瓦匠,怕他们搞怪,导致福祸难测。
想起《禅记笔谈》也读过类似的故事,皋桥有一姓韩的人,四十年来不断参加丧礼、穿丧服,后房屋被风雨毁坏,才发现墙壁里藏着一方孝巾,戴在一块砖上,意思是“专戴孝”。又说常熟一户人家建造新居,后来所生女儿作风不检点,两三代都是这样。某天屋脊破损,修葺时在椽子之间发现一个木刻,刻的是一名女子任由三四个男人奸淫。于是主人赶紧把这个东西丢掉,后来家里的女孩子就都变得贞静老实了。
蒋思婷:这是关于造房的奇幻故事,虽是奇异鬼怪之事,反映的却是人心,待工匠不好遭报复,待工匠好则有好福,还有良心发现的工匠给重新修葺,是心里因果报应的朴素体现。
李健:十分好奇故事最后屋瓦横飞,大破盗贼,房梁下的主人是如何睡得如此安稳?哈哈。莫不是阴兵阴将所为,宛然在另一时空之中?如此再读之,便有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味矣。
曾庆兰:看到大木匠解开“误会”,调转船头,我更加难过了。这是一个看人多往坏处看的故事,也是一个有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故事,让人很无力。
某姓家族,请得风水先生看阴宅,卜得吉地。其山形如疙碆(蛤蟆),坐北朝南,左青龙而右白虎,中为牛眠之地,主旺其族子孙。
果然,自祖宗安葬于此,家乃大兴,子孙或至京中、外乡,为官为吏,或外出讲学、求学,游走四方,最不济者亦外出经商,奔波劳碌,而守于家者,皆为老弱幼残及妇女之辈。
族中男人,因有所为,尽皆在外,且外出不易,需人“照顾”,遂在外头娶得二房乃至三房妻妾,亦是乐不思蜀。每当年节,祭祀、上坟、扫墓以至家中各类生活,皆是妇女们担当。有其劳累而未得分润,家中的妇人便不免心生厌倦。回头想起,若不是这风水先生多事,夫婿或仍在家中相伴,耳鬓厮磨,何须这般空闺寂寞,劳碌无边。
是日,轮得某家值供。适其家昨日有一只母鸡不慎误入毛坑,被淹死了,主妇乃取死鸡清洗干净,以供佐餐。
风水先生平日乃在天井中桂花树下,向阳之处,设一小桌,自斟自酌。正自欣喜本日之鸡,远硕于往,虽大碗亦似不堪置放,其肉炖透,入口可化,肉汁尢是鲜美,故得大快朵颐。
某日,向族老建议:“疙碆山间,路甚泥泞,若沿山腰盘得一条石子路,蜿蜒而上,既增美观,亦多方便。”
不久,此族男子,便多事故。某日,不知因何事获罪于圣上,龙颜震怒,尽皆罢免该族之人,居然有数十人。
众族人一并返乡,路过“官员岭”,天气甚热,浑身是汗,一众人于岭下溪中沐浴。而衣帽堆积于岭口,官气凝聚,渐得龙势,惟差一顶官帽,便可连接成气,重获龙气眷顾。惜此帽为其外孙所有,已于岭下歧路,道别返村。因差得一帽,官气旋转,终不得相接,遂又四散矣。
这是一则口传故事,据说那疙碆山便是黄姓祖茔之所在,所以也我们黄姓祖上的故事。其未得腾达,因外甥之官帽未能相接之故。但史无所载。某日,我父亲为我再次讲述这个故事,并推测道:“此皇上或是在浙江自封为皇帝的方腊,所以不得为官而归,也算是免遭灭族之罪吧。”
考诸暨黄姓一族,自宋初从双井迁来,始居于璜山浬浦一带,称“孝义里”,后则开枝散叶。这则民间传说,自是当不得真。
曾庆兰:风水先生助人家宅兴旺,只能说,物有盛衰,如此而已。我有个堂伯,年纪很大,曾跟风水先生做过小工,他说起过这位先生就曾在给人看风水时做手脚,作弄人。
蒋思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得罪风水先生而丢了官运,却也算是免了灭族之罪。立场不同,利弊也就不同了。
我家渭贤太公,大约生活在清代道光、咸丰年间,21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在他病重时,曾娶17岁的姚氏冲喜。婚后不久,渭贤太公就因病不治。姚氏并无生养,但她在黄家守节终身,未曾改嫁,卒后,葬山头畈五郎田上。有意思的是,她没有与渭贤太公合茔,而是与弟弟渭裕太公、弟媳周氏夫妇同葬一处。坟茔及墓碑今日尚存,算是附近诸村中唯一没有被破坏的古墓了。
周氏太婆是从洄村嫁过来的。洄村是永宁溪下游十五里处的一个大村子,位于栎江与枫溪交汇之处,田畴开阔而平整,物产丰茂,有船通绍兴、达杭州。姚氏是姚家庵人,在永宁溪上游十五里处的半山区,村子则缘山而建,地多田少,多为梯田,水土贫瘠。妯娌俩情同姐妹,平日关系其实不错,但有时也不免相互较劲,娘家时的见闻与享受过的条件,就成为她们一较高下的内容。每当此时,周氏太婆便心生优越之感,而姚氏太婆则顿觉言语无力。
有一次,周氏太婆的哥哥进山去,路过我们村,就到妹妹家歇脚,吃了午饭再走。他对妹妹说:“晏饭么,随便些,鸡头、鸡脚梗斩点东(切一点在那里)就好了。”
姚氏太婆十分能干,所以家里内事通常由姚氏当家。不过因为这次来的是周氏的亲戚,所以这顿饭就由周氏安排,姚氏则袖手旁观。
按乡里人的习惯,鸡胸肉、鸡腿才是最好的,鸡头、鸡脚通常不吃。所以她兄弟看着碗里,讪讪道:“妹妹,你当真斩了鸡头、鸡脚啊!”
经此一事之后,周氏太婆也明白自己处事不周,不免有些自怯,此后更让着姚氏太婆三分了。而“斩碗鸡头、鸡脚梗”,便成为我们家代代相承的“古话”了。
董诗琪:感觉这个谚语到现在也能适用,用“斩碗鸡头、鸡脚梗”形容某些人说一件就只去做一件,思维不开阔,没有全盘考虑。
古时,吾乡山岭起伏,涧深树高,植被丰饶,虽有古驿道,但大多仍属山间小径,时有刺藤拦路,茅草遮眼。往往过得十数里,方见村落,而中间则无可歇脚之处。
某年某日,吾家太婆坐轿归省,于林间内急,下轿解手。然后于溪边盥洗而回。至家,方觉头髻上的金钗不翼而飞。
隔年再往,忆及曾在某处小解,乃歇轿,重觅旧径,至溪头刺丛,赫然见金光闪耀,原来是不小心中,被荆棘远条挂了去。此处人烟稀少,虽已经年,无人捡去,犹在枝头晃动。
古老十七八代以前,有远客经诸暨至会稽行商,从枫桥过虎扑岭(今名“古博岭”),再经兰亭到绍兴。虎扑岭,当时山高林深,路径荒芜,草丛缠脚,时有豺虎出没。
有一位客商,腰包内装有金玉带,携一犬随行。至岭间内急,入林解手,解手毕,见天色向晚,匆匆赶程,以免错过宿头。那犬入林自转,久不归路,虽大声呼唤,不见回应。客商等待不及,只好独自前行。至绍兴,方觉腰包不在,也不知何时松懈失落。因遗金,生意未成,连犬并失,大是懊恼,怏怏归乡。
后两年,再度筹资行商,重经虎扑岭。忆及往岁曾于此处大解,复寻往路,犹记解手之处,霍然见旁有白骨一堆,下为腰包,颜色虽褪,包装完好,解开,金玉带俱在。原来解手之时,顺手将腰包置于旁侧,起身时促急,遗忘而不自知。此犬坚守于旁,不肯离去,直至饿死,其骨犹护此包。
这是我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也是我最早听到的义犬物语。明清时期,商业兴盛,这类义犬故事甚多,见于《虞初新志》《聊斋志异》等书。后来我查枫桥志乘,发现实有其事,只是发生在魏晋之时。
陆韵:想到忠犬八公有句台词:“作为一只狗,它有它的原则,不离不弃,不论生老病死,十年,透彻成一种风景。”还有满族禁服犬皮、禁食犬肉,相传也和努尔哈赤的“黄狗救驾”有关。自古以来犬主要是护主和候主的正面形象,但同时也会出现在辱骂性质的方言词里,是有趣的现象。
蔡达丽:都说民间故事堪称传统教人价值评判的天然素材,对于什么是“忠”什么是“义”,形而上的解释只会让人云里雾里,但通过一只犬、一处山、一个发人深省的事件,何谓“忠义”便倏然变得易于意会起来。也是通过这些小故事,为传统所涵养的孩子们才有了最初的道德意识,俚俗的智慧,可谓大矣!
黄仕忠:@蔡达丽 要过年了。欢欢喜喜过新年,讲讲故事教童孩。古老十七八代事,忠乎义乎见智慧。
山里人相信多子多福。但儿子多了,有时也未必得福。待老汉、老妪到了晚年,便成子女负累。兄弟多时,也多了可推托之处。故老人常常成为被踢来踢去的皮球。
村北某氏之遭际,即是如此。彼虽养得四个儿子,却唯听媳妇之言,不愿接纳。故常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且需受儿媳呼斥。老妪不堪,先行弃世。
某日,老汉也寿终正寝。四子同为其举行隆重葬仪,并设数十桌流水酒席,以飨乡人,以示对父亲之尊崇。
依丧仪,其尸落材之时,捧头者可得大半遗产。老汉临终,尚有薄产存世。故群儿争捧其首,相持攘夺,以致其头颈受扯而长至尺余云。
蒋思婷:为了利益尽死后之孝,不知老汉在天看到这幅场景,是不是只得苦笑。如今这种事也不会少,不曾被爱意浇灌长大的孩子,自然也不会爱人。
旧时山里只有羊肠小路,官宦人家都是坐轿出行。往来于县城,须经摩天之岭。轿夫抬着沉重的轿子,要用比平路多几倍的气力,因而不免一同叹息:不知有哪位官员,愿为百姓着想,平此高岭。
多年以后,此君奋发有为,居然由轿夫而宦仕,成为坐轿之人。当其返乡之时,依然经过此岭,轿夫中,恰有往日的伙伴。
轿至半岭,诸轿夫气喘吁吁。其昔日伙伴挥汗对言:“老爷,当年您老曾说,一朝得官,定把此岭掘为平地。今日何不成就诺言?”
乡人长泰,晨起,从盛兆坞挑得一担石灰,约百五十余斤,历十余里,至黄泥岭,方及半岭,肚中饥甚,担如千斤,两脚发软,举步维艰,虚汗淋漓。用朵柱撑住扁担,气如牛喘,眼冒金星,仰望岗顶,已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丧气垂头之际,忽觉脚下泥中有一物,定神一看,原来是一颗罗汉豆!因撮取置于口中,其香无比,细嚼入腹,有暖流涌动,顿觉气壮,遂一气举担过岭。
冬日干燥,林间火起,风送其势,席卷一切,无法扑灭。然而,无论其有多么猛烈,待到燃至林地尽头,无物可烧,也就归于熄灭。
山里盛产毛竹。外乡人前去买竹,山里人道:“一角二得一斤,要买就买。”不许还价。外乡人行得数十里山路,便为买竹,只好如数接受。
等到山里人手头拮据,背着大毛竹,步行数十里,来到吾村,乡人则还以一角钱一斤,甚至九分。那山里人肚饥脚软,又急着换钱,也只好认这个价。
廖智敏:读“火到地头死”时,模糊地想到“边界”的概念。不去贪图“无限”,认清自己的能力边界,明确自己的边界范围,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策略?
读“货到地头死”时发现,外乡人到山里买竹,外乡人亏;山里人到外乡卖竹,山里人亏。谁走了更多路,谁亏得更多,在自己“领地”里不动的人反而赚。想到有时候人们会认为谁付出更多劳动,谁就应该获取更多(不仅在“交易”方面),从而心理不平衡。但“公平”往往很复杂。
次日回到村里,与人语曰:“城里人真奇怪,我明明说‘Lēnɡ格’,他就给我抱了一床被。我说‘Lenɡ煞’,他就又给我抱了一床被。要是我再讲Lēnɡ个话,他会再加大被,将我压煞,弄得我话都勿敢讲,吓得出了一身汗。”
蒋思婷:想起小时候听的一个类似的笑话,我们的方言中把“鞋子”说成“hɑi(与“孩”同音)子”,有个人早上找不到鞋子,就问邻里有没有看到他的“hɑi子”,周围的人听成了“孩子”,都非常着急四处寻找。等到他家的小朋友起床出门,发现大家不知为何,都欣喜地看着他,一番询问,才知是闹了笑话。
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待客之道,很是不同。乡下来客,乡人倾其所有招待之;乡下人到城里,城里人则不过打个招呼而已。
诸暨在萧山之南,两县相邻,明清时同属绍兴府。浦阳江水从诸暨下行,经萧山汇入钱塘江。而两县人之相争,由来已久。如诸暨人说美女西施出苎萝山,故有浣纱石、西施殿、苎萝村等遗迹。萧山人则称苎萝山其实在萧山,西施自是萧山人,明清两代所编之方志,便有这般记载。
萧山盛产萝卜干,闻名于世。萧山人说:“我们萧山出大萝卜。这萝卜之大,天下无匹。当年曹操八十三万兵马经过此地,啃了三个月,才吃得萝卜的根须。”
诸暨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我们诸暨城里湖桥之高,天下无双。去年清明我去乡里扫墓,经过湖桥,不小心把草帽跌落下去。今年清明扫墓又过此处,朝桥下一看,那草帽还在半空中荡着哩!”
黄仕忠:官话“吹牛”,山里人叫做“胖天”。吹牛所吹者,不过一牛而已;而胖天云乎者,虽天亦可变胖。
李健:吹牛自古各地都有。河南土话叫“喷”。吹牛吹得太厉害,叫“喷得匀和”“喷得怪贴”(“贴”,去声,厉害的意思)。
蒋思婷:我家乡把吹牛叫做“夸”(拟音),把闲聊叫做“夸白”。闲聊中要是不吹牛,岂不是少了一些趣味?